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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踽踽独行者——读沈从文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安安静静地走完了他86岁的人生旅程。此前,他在中国文学史上被湮没了几十年之久。
  《沈从文评传》作者王保生说,他们这一辈60年代中期毕业的文学研究者,竟然谁也没有认真去读沈从文的作品,真是“令人难以相信”(p375)。
  我们这些八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呢,又有多少人认真地读过他沈从文的作品?!
  当我们跟着老师摇头晃脑朗诵《荔枝蜜》、《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乾河》等课文的时候,我们的思维就被人牢牢地牵引着,认定这些作品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范本了。我们何曾想到,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还有许许多多丰富多彩的、真正具有文艺价值的,却被政治思维湮没的优秀作品!如周作人的,沈从文的。
  沈从文的作品,在学校时仅看过《边城》,近两年才读得多一点,后又读了一些外围的东西,他的形象才逐步在我心目中丰满起来。
  在弥留之际,感情细腻的沈从文也许留下了不少遗憾——创作上的、感情上的、政治上的。
  
  在沈从文的祖父辈时代,沈家在湘西当地是个世家大族,且以军威取胜。少年的沈从文承祖上遗风,试图当一名高级军官,十四岁便混迹在军队中。由于他勤奋、热情,得到上司喜欢,常干些如文书、秘书之类的轻活。尤其在有儒将风范的湘西军阀陈渠珍身边做事时,他颇得陈的青睐,在读书、学习上获益匪浅。然而,他目睹军队杀人如草,逼良为匪,残民以逞的恶行,最终离开了军队。此后,他扶着自己孱弱的身体,闯荡到上海、北京等中国最大的都会,开始其艰难的创业历程,最终成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仅次于鲁迅的著名作家(《沈从文传·引言》)。
  
  综观其一生,沈从文像个踽踽独行者,与周围环境往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在创作上,沈从文走了一条与其他许多著名作家不一样的道路。
  沈从文是个“乡下人”,只有小学文化,靠着自己的勤奋杀出一条血路,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大都是留过洋(至少是东洋)的大学教授。当其他作家在为兴趣、为理想而创造的时候,沈从文却要为生存而写字卖钱。在中国现代作家群中,沈从文更像个误闯大观园的乡下孩子,腼腆,羞涩,且易动怒。为经历所决定,他很少创作大教授们那类吟风颂月的阳春白雪,作品中的精华部分大都是乡土文学。
  当然,也正是与众不同的经历和创作道路,沈从文才能写出像《边城》、《长河》、《柏子》、《萧萧》、《湘行散记》等不朽作品。他不睬政治的干扰,为人性而写,为人性的真、善、美而写。在他的笔下,活跃着一个个鲜活可人、真实可靠的人物,他(她)们自然,朴实,不为现代气息所染指。翠翠、柏子、萧萧……还有大把的士兵、妓女,他们大都是下层民众,沈从文细心地呵护着他们,不忍给他们安排一个恶的结局——《边城》有些凄美,有些哀怨,但并不让读者为翠翠去揪心;当读者捏着一把汗的时候,萧萧却从死门关里胜利大逃亡……。
  沈从文善于性爱描写,一切都那么自然,一点都不做作。例如柏子与妓女,这种肉体交易的过程在沈从文的笔下变得美了——真实、和谐才是美,远比上流社会男女间的矫揉造来得欢畅淋漓。沈从文在1928年写了一首诗,其描述自然、形象:
  说是总有那么一天,
  你的身体成了我极熟悉的地方,
  那转弯抹角,那小阜平岗;
  一草一木我全知道清清楚楚。
  虽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
  ……
  胡适力倡文学大众化,平民化,看来,沈从文是其忠实信徒和实践者——他把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丰富语言,包括俚语、方言、民歌,全写进了作品。
  
  在感情上,沈从文经历的几乎都是大难,他自己谓之为“女难”。
  沈从文当收税官的时候,遭遇了生平首次“女难”——追求一个细腰长身的女孩子,被其骗去母亲卖房所得中的1000大元。
  在上海,他结识了丁玲及其丈夫胡也频。在胡也频和丁玲先后被逋后,他不遗余力地设法打救;胡被杀后,他万里跋涉,护送丁玲及幼子回湖南。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生活一处,吃住一处,问这世界上,能有几例这样的情谊?据说,沈从文是暗恋过丁玲的,丁玲在言行举止上也比较随便,或谓之轻佻也未尝不可。当胡也频尸骨未寒之际,当沈从文想方设打解救丁玲之时,狱内的她居然与送她进狱的叛徒冯达厮混同居!是可忍,孰不可忍!沈从文对丁玲有意见乃是人之常情,可丁玲出狱后对沈意见更大,认为他饱含感情的《记丁玲》不真实,并由此对沈积怨终生。沈从文一生,“遇人不淑”莫过于此。
  在中国公学,沈从文爱上小自己八岁的学生张兆和,穷追不舍凡四年才成功。但据有关文献分析,这种类似“强纠的瓜”并不甜蜜,沈张二人在感情上和谐的时间不多。结婚后,张兆和对沈从文成天价写写画画和收藏文物的爱好不理解,颇多责难。尤其在中共建政后,张兆和马上投入积极的改造学习中,领着孩子指责沈从文在政治上不向新中国靠拢。沈从文死后多年,张兆和才开始痛切地忏悔自己对沈从文缺少理解、支持。
  至于沈从文与林徽因和自己九妹的所谓感情故事,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他人的猜测、附会,原是不可信的。
  
  在政治上,沈从文力图摆脱政治的干扰,做个纯粹的作家,由此受到政治的压迫。
  中共建政之前,沈从文就开始受到来自政治的压迫。他宣称不参加任何组织,写作不为政治干扰。当他的朋友纷纷左转,为革命而写作之时,他不为所动,甚至数次拒绝中共的召唤。自1948年郭沫若为他定性为“反动作家”之后,沈从文下半辈子的痛苦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国民党方面,他也同样不受欢迎,受到排斥、挤压。中共建政后,海峡两岸不约而同地宣布禁止沈从文的作品,将已经出版的书进行销版。
  在讨论中共建政后沈从文为什么停止写作的问题时,大家意见莫衷一是。八十年代,沈从文自己说,他当时停笔,主要是认为自己的写作已经不合时代要求,而且,从事文物研究也很意义,自己也有兴趣。我想,停笔显然因为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创作原则来迎合所谓的“时代需要”。士可杀不可辱,宁停笔,不折腰!中共对政治的要求,显然比国民党更严厉。
  
   现在回忆沈从文的一生,我有沧然涕下的感觉。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是,他的价值正在被人们逐渐发掘出来;他的艰涩、丰富的人生,慢慢地向普罗大众充分展示。
  
   (1、《沈从文传》,(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定价27元;《沈从文评传》,王保生著,重庆出版社1995年11月出版,定价18.8元,四、五折)(2002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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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安安静静地走完了他86岁的人生旅程。此前,他在中国文学史上被湮没了几十年之久。
      《沈从文评传》作者王保生说,他们这一辈60年代中期毕业的文学研究者,竟然谁也没有认真去读沈从文的作品,真是“令人难以相信”(p375)。
      我们这些八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呢,又有多少人认真地读过他沈从文的作品?!
      当我们跟着老师摇头晃脑朗诵《荔枝蜜》、《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乾河》等课文的时候,我们的思维就被人牢牢地牵引着,认定这些作品就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范本了。我们何曾想到,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还有许许多多丰富多彩的、真正具有文艺价值的,却被政治思维湮没的优秀作品!如周作人的,沈从文的。
      沈从文的作品,在学校时仅看过《边城》,近两年才读得多一点,后又读了一些外围的东西,他的形象才逐步在我心目中丰满起来。
      在弥留之际,感情细腻的沈从文也许留下了不少遗憾——创作上的、感情上的、政治上的。
      
      在沈从文的祖父辈时代,沈家在湘西当地是个世家大族,且以军威取胜。少年的沈从文承祖上遗风,试图当一名高级军官,十四岁便混迹在军队中。由于他勤奋、热情,得到上司喜欢,常干些如文书、秘书之类的轻活。尤其在有儒将风范的湘西军阀陈渠珍身边做事时,他颇得陈的青睐,在读书、学习上获益匪浅。然而,他目睹军队杀人如草,逼良为匪,残民以逞的恶行,最终离开了军队。此后,他扶着自己孱弱的身体,闯荡到上海、北京等中国最大的都会,开始其艰难的创业历程,最终成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仅次于鲁迅的著名作家(《沈从文传·引言》)。
      
      综观其一生,沈从文像个踽踽独行者,与周围环境往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
      
      在创作上,沈从文走了一条与其他许多著名作家不一样的道路。
      沈从文是个“乡下人”,只有小学文化,靠着自己的勤奋杀出一条血路,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大都是留过洋(至少是东洋)的大学教授。当其他作家在为兴趣、为理想而创造的时候,沈从文却要为生存而写字卖钱。在中国现代作家群中,沈从文更像个误闯大观园的乡下孩子,腼腆,羞涩,且易动怒。为经历所决定,他很少创作大教授们那类吟风颂月的阳春白雪,作品中的精华部分大都是乡土文学。
      当然,也正是与众不同的经历和创作道路,沈从文才能写出像《边城》、《长河》、《柏子》、《萧萧》、《湘行散记》等不朽作品。他不睬政治的干扰,为人性而写,为人性的真、善、美而写。在他的笔下,活跃着一个个鲜活可人、真实可靠的人物,他(她)们自然,朴实,不为现代气息所染指。翠翠、柏子、萧萧……还有大把的士兵、妓女,他们大都是下层民众,沈从文细心地呵护着他们,不忍给他们安排一个恶的结局——《边城》有些凄美,有些哀怨,但并不让读者为翠翠去揪心;当读者捏着一把汗的时候,萧萧却从死门关里胜利大逃亡……。
      沈从文善于性爱描写,一切都那么自然,一点都不做作。例如柏子与妓女,这种肉体交易的过程在沈从文的笔下变得美了——真实、和谐才是美,远比上流社会男女间的矫揉造来得欢畅淋漓。沈从文在1928年写了一首诗,其描述自然、形象:
      说是总有那么一天,
      你的身体成了我极熟悉的地方,
      那转弯抹角,那小阜平岗;
      一草一木我全知道清清楚楚。
      虽在黑暗里我也不至于迷途。
      ……
      胡适力倡文学大众化,平民化,看来,沈从文是其忠实信徒和实践者——他把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丰富语言,包括俚语、方言、民歌,全写进了作品。
      
      在感情上,沈从文经历的几乎都是大难,他自己谓之为“女难”。
      沈从文当收税官的时候,遭遇了生平首次“女难”——追求一个细腰长身的女孩子,被其骗去母亲卖房所得中的1000大元。
      在上海,他结识了丁玲及其丈夫胡也频。在胡也频和丁玲先后被逋后,他不遗余力地设法打救;胡被杀后,他万里跋涉,护送丁玲及幼子回湖南。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生活一处,吃住一处,问这世界上,能有几例这样的情谊?据说,沈从文是暗恋过丁玲的,丁玲在言行举止上也比较随便,或谓之轻佻也未尝不可。当胡也频尸骨未寒之际,当沈从文想方设打解救丁玲之时,狱内的她居然与送她进狱的叛徒冯达厮混同居!是可忍,孰不可忍!沈从文对丁玲有意见乃是人之常情,可丁玲出狱后对沈意见更大,认为他饱含感情的《记丁玲》不真实,并由此对沈积怨终生。沈从文一生,“遇人不淑”莫过于此。
      在中国公学,沈从文爱上小自己八岁的学生张兆和,穷追不舍凡四年才成功。但据有关文献分析,这种类似“强纠的瓜”并不甜蜜,沈张二人在感情上和谐的时间不多。结婚后,张兆和对沈从文成天价写写画画和收藏文物的爱好不理解,颇多责难。尤其在中共建政后,张兆和马上投入积极的改造学习中,领着孩子指责沈从文在政治上不向新中国靠拢。沈从文死后多年,张兆和才开始痛切地忏悔自己对沈从文缺少理解、支持。
      至于沈从文与林徽因和自己九妹的所谓感情故事,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他人的猜测、附会,原是不可信的。
      
      在政治上,沈从文力图摆脱政治的干扰,做个纯粹的作家,由此受到政治的压迫。
      中共建政之前,沈从文就开始受到来自政治的压迫。他宣称不参加任何组织,写作不为政治干扰。当他的朋友纷纷左转,为革命而写作之时,他不为所动,甚至数次拒绝中共的召唤。自1948年郭沫若为他定性为“反动作家”之后,沈从文下半辈子的痛苦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国民党方面,他也同样不受欢迎,受到排斥、挤压。中共建政后,海峡两岸不约而同地宣布禁止沈从文的作品,将已经出版的书进行销版。
      在讨论中共建政后沈从文为什么停止写作的问题时,大家意见莫衷一是。八十年代,沈从文自己说,他当时停笔,主要是认为自己的写作已经不合时代要求,而且,从事文物研究也很意义,自己也有兴趣。我想,停笔显然因为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创作原则来迎合所谓的“时代需要”。士可杀不可辱,宁停笔,不折腰!中共对政治的要求,显然比国民党更严厉。
      
       现在回忆沈从文的一生,我有沧然涕下的感觉。可以告慰他在天之灵的是,他的价值正在被人们逐渐发掘出来;他的艰涩、丰富的人生,慢慢地向普罗大众充分展示。
      
       (1、《沈从文传》,(美)金介甫著,符家钦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定价27元;《沈从文评传》,王保生著,重庆出版社1995年11月出版,定价18.8元,四、五折)(2002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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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在一堆具体的事实和无数抽象的法则上,我不免有点茫然自失,有点疲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象,攀援住一种现象,即或属于过去业已消逝的,属于过去即未真实存在的……必须得到它方能稳定自己。

      我似乎适从一个辽远的长途归来,带着一点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伤,站在这个绿荫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绿与浓赭相错而成的原野,原野尽头那个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最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来,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颟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层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轻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来从这个那个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组织上的糜烂,可能使一种善良的本性发展有妨碍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

      当我发现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思索继续思索,以及将这个无尽长链环绕自己束缚自己时,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给我寄居五年那个家里了。这个房子去我当前所在地,真正的距离,原来还不到两百步远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晒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个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连枷击打地面高粱,且从均匀节奏中缓缓的移动脚步,让连枷各处可打到。三个女工都头裹白帕,使我记起五年前那几只从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鸡。年轻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这个乡下妇人会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听二奶奶叫那女工说:

      “小菊,小菊,你看看饭去。你让沈先生来试试,会不会打。”

      我才知道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处还温暖的连枷,一面想起小菊的问题,竟始终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将起来。真应了先前一时向蚂蚁表示的意见,这个手爪的用处,已离开自然对于五个指头的设计甚远,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还是那个身材瘦小说话声哑的农家妇人小菊。原来去年当收成时,小菊正在发疯。她的妈妈是个寡妇,住在离城十里的一个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事后除从灰里找出几把烧得变了形的农具和镰刀,已一无所有。于是趁收割季节带了两个女孩子,到龙街子来找工作。大女孩七岁,小女孩两岁,向二奶奶说好借住在大院子装谷壳的侧屋中,有什么吃什么,无工可作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残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饥,一面储蓄起来,预备过冬。小菊是大女儿,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当兵打仗,三年不来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给一个人,收回一笔财礼,小菊并不识字,只因为想起两句故事上的话语,“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为这个做人的抽象原则所困住,怕丢脸,不愿意再嫁。待赶回家去和她妈妈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烧去。许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里来,一看两个妹妹都嚼生高粱当饭吃,帮人无人要,因此就疯了。疯后整天大唱大嚷,各处走去。乡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着她打闹,她倒像十分快乐。过一阵,生命力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后,人安静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门前,向人说自己的故事。到了夜里,才偷悄悄进到二奶奶家装糠壳的屋子里睡睡。这事有一天无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发现了,就说“嗨,嗨,这还了得!疯子要放火烧房子,什么人敢保险!”半夜里把小菊赶了出去,听她在野地里过夜。并说“疯子冷冷就会好”。房子既是几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张,只好悄悄的送些东西给小菊的妈。过了冬天,这一家人扛了两口袋杂粮,携儿带女走到不知何处去了,大家对于小菊也就渐渐忘记了。

      我回到房中时,才知道小菊原来已在一个地方做工,这回是特意来看二奶奶,还带了些栗子送礼。因为母女去年在这里时,我们常送她饭吃,也送我们一些栗子。

      到我家来吃晚饭的一个青年朋友,正和孩子们充满兴趣用小刀小锯作小木车,重新引起我对于自己这双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怀疑。吃过饭后,朋友说起他的织袜厂最近所遭遇的困难,因原料缺少,无从和出纱方面接头,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会影响一百三十多个乡下妇女的生计,因此又勉强让部分工作继续下去。照袜厂发展说来,三千块钱作起,四年来已扩大到一百多万。这个小小事业且供给了一百多乡村妇女一种工作机会,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照这个朋友计划说来,不仅已让这些乡下女人无用的手变为有用,且希望那个无用的心变为有用,因此一天到处为这个事业奔走,晚上还亲自来教这些女工认字读书。凡所触及的问题,都若无可如何,换取原料既无从直接着手,教育这些乡村女子,想她们慢慢的,在能好好的用她们的手以后还能好好的用她们的心,更将是个如何麻烦无望的课题!然而朋友对于工作的信心和热诚,竟若毫无困难不可克服。而且那种精力饱满对事乐观的态度,使我隐约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将可望如何重建起来。一颗素朴简单的心,如二奶奶本来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为一颗同样素朴简单的心,如这个朋友当前所表现的。当这个改造的幻想无章次的从我脑中掠过时,朋友走了,赶回袜厂中教那些女工夜课去了。

      孩子们平时晚间欢喜我说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个年轻正直的好人,如何从星光接来一个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种不义的贪欲所作成的风吹熄,使得这个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给他的爱人时,竟迷路失足跌到脏水池里淹死。这类故事就常常把孩子们光光的眼睛挤出同情的热泪。今夜里却只把那年轻朋友和他们共作成的木车,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传奇故事在年轻生命中已行将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完全实际的事业,这种实际不仅能缚住他们的幻想,还可引起他们分外的神往倾心!

      大院子里连枷声,还在继续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云微月中,一切犹如江南四月光景。我离开了家中人,出了大门,走向白天到的那个地方去找寻一样东西。我想明白那个蚂蚁是否还在草间奔走。我当真那么想,因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蚂蚁被我发现,就会从这个小小生物活动上,追究起另外一个题目。不仅蚂蚁不曾发现,即白日里那片奇异绿色,在美丽而温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处是一片珠母色银灰。这个灰色且把远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泽的层次,全失去了意义。只从远处闪烁摇曳微光中,知道那个处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会儿,我不免恐怖起来,因为这个灰色正像一个人生命的形式。一个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写作时,从文字中所表现的形式。“这个人是谁?是死去的还是生存的?是你还是我?”从远处缓慢舂米声中,听出相似口气的质问。我应当试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见个黑影子猛然窜进大门时,停下了她的工作。

      “疯子,可是你?”

      我说,“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小菊,正经事不作,来吓人。”

      从二奶奶话语中,我好像方重新发现那个在绿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楼见主妇时,问我到什么地方去那么久。

      “你是讲刚才,还是说从白天起始?我从外边回来,二奶奶以为我是疯子小菊,说我一天正经事不作,只吓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并没有说错。你看我一天作了些什么正经事,和小菊有什么不同。不过我从不吓人,只欢喜吓吓我自己罢了。”

      主妇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孤立无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颗稀有素朴善良的心。十年来从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于她的各种挫折,任何情形下,还都不会将她那个出自内心代表真诚的微笑夺去。生命的健全与完整,不仅表现于对人性情对事责任感上,且同时表现于体力精力饱满与兴趣活泼上。岁月加于她的限制,竟若毫无作用。家事孩子们的麻烦,反而更激起她的温柔母性的扩大。温习到她这些得天独厚长处时,我竟真像是有点不平,所以又说:

      “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脚走路,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这还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乐对于我意义说出口,末后一句话且故意加重一些语气。

      主妇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说,“这个怎么能激起我的妒嫉?别人用美丽辞藻征服读者和听众,你照例先用这个征服自己,为想象弄得自己十分软弱,或过分倔强。全不必要!你比两个孩子的心实在还幼稚,因为你说出了从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试验它。说不定还自觉如故事中人一样,在得到火以后,又陷溺到另一个想象的泥淖中,无从挣扎,终于死了。在习惯方式中吓你自己,为故事中悲剧而感动万分!不仅扮作想象中的君子,还扮作想象成的恶棍。结果什么都不成,当然会觉得很累!这种观念飞跃纵不是天生的毛病,从整个发展看也几几乎近于天生的。弱点同时也就是长处。这时节你觉得吓怕,更多时候很显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个离奇星云被一个新数学家从第几度空间公式所捉住一样,简直完全输给主妇了。

      从她的微笑中,从当前孩子们的浓厚游戏心情所作成的家庭温暖空气中,我于是逐渐由一组抽象观念变成一个具体的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我也笑了。两种笑融解于灯光下时,我的梦已醒了。我作了个新黄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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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
        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
        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烽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
        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天里,那些闪闪烁烁底星群,有你底眼睛存在:因你底眼睛也
        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底出山泉,也有你底眼睛存在:你眼睛
        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暴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
        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
        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
        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
        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
        领。我头发白的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
        甘露喝?
        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恩惠将附在这路
        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役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
        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
        吗?”它说,“你找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这是
        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做骄做,还老老实实听我所说的活。但当我
        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
        “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它追问。
        “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
        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
        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她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他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
        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底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墙外徘徊
        的狱中。我跑去为他们祝福:

        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作主人底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底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
        要问他人。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边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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