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发鸠之山， 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叫。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1)
我叫女娃。
谁都知道南方的炎帝神农有三个女儿。和大姐女桑二姐瑶姬的千娇百媚相比我实在是容貌凡凡，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儿。
可我也有些不平凡，只一点点，那就是我一身完整的皮肤从来没有刮破过。你别笑，炎帝的女儿娇贵异常，从来没有受过伤或许本就正常。
我一出生，天医官报完生辰八字，父王就长叹了一口气，据说我同二姐瑶姬一样，注定是要夭折的。
天下的父母都是痴的。即使贵为炎帝。
自己的骨肉，总是一般地疼着。所以炎帝的公主们的宫苑里从来没有利器，床几窗木没有突兀的棱角，是最好的天匠精心打磨的。可是说来也怪，大姐沉静端庄，二姐柔媚娇美，从来举止文雅，却都被花草金簪刮伤过。而我自小顽劣，爬树翻墙，却从来不曾受过丝毫的伤。
于是我总是想，便是有一天莫名其妙死了，能带着这一身无缺的皮肉，也还划算。
我无忧无虑。
(2)
“什么？你要嫁给巫山神？” 震怒的炎帝不再是父亲，只是君王。
“恳请父王恩准。”二姐瑶姬匍匐在地上，低声却坚决地请求着。
“你可知山神水神是低等的神？何况巫山神蚩尤是个有名的浪子，他怎配娶我神农的女儿？”父王坐下来，厉声问道。
“父王尝五谷百草于人间，可见苍生平等。何来配与不配的说法？何况蚩尤也是我姜姓诸侯，骁勇善战，父王不是一向很器重他的吗？”二姐不卑不亢地回答。
“苍生平等，但善恶岂能婚配？蚩尤绝非善类，他只怕是想利用你。瑶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父王叹了一口气。
“父王是断然不肯了么？”
“万万不行！”父王拂袖而去。
我搀起伏在地上的二姐，她的身体好柔软，手却是冰凉的。
“女娃。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幽幽地说，嘴角牵着一丝冷笑，美丽却看不到感情的眼睛虚无地看着我，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置之度外。
身为诸侯，山神不可能违背炎帝的旨意。不久，蚩尤娶了大宁河神的女儿。
十天以后，瑶姬绝食而死。老宫人们私下传说她化作了巫山云，缥缈的痴心的巫山云，用她自己的方式守在巫山神的领空。“女娃。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执拗，她一如生前那般执拗。
据说后来蚩尤的日子过得越发荒唐无度。父王却从来没有严厉惩戒过他。
偶尔，我能听到父王行宫里响起五弦琴的悲音。身为众神仰慕的帝王，炎帝也有一个普通父亲的无可奈何和哀悼。
硝烟突起，蚩尤作乱，因为他说服了东海龙王作后盾，来势凶猛，势不可挡。短暂几日，已经攻下东南几座城池，意在进犯帝宫。
我去了东海。
(3)
“你是谁？”那高高在上的男子骄傲地问。
“你显然是明知故问。”我笑着回答。
他显然有些尴尬“那… 你来做东海什么？”我继续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显然不习惯这样能被人洞穿内心一般地对视，躲闪着。
“我要嫁给你！”我逼近他。
“你说什么？”他显然吃了一惊，不再闪躲 “哈哈，炎帝老了，已经要靠女儿来做贡品了么？”
“呸。”我席地坐下，他显然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的举动。我继续道“蚩尤作乱，胜败未卜。别说南方兵力强盛，就算到时候战事不利于南方，烽火硝烟难免，你龙族恐怕也要跟着损失不小。何况如果北方黄帝轩辕氏趁火打劫，恐怕龙族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吧？”
他没有说话，饶有趣味地看着我。
“炎帝无子，女桑远嫁，瑶姬早夭。你娶了我，不费一虾一蟹就可以做南方的君王”。我站起来，随手摸着龙庭巨大的火红的珊瑚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在威胁我？”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我的心跳有些急促，“你… 不同意么？”
“我当然同意。”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和预料中一样顺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美。”他突如其来地揶揄我。
“你要娶的不是女娃，只是炎帝的女儿。” 我坦然回答：“和君王的荣耀相比，美貌是附属品。”
棋逢对手，人情淡薄，也就得相视一笑。
(4)
“什么？你要嫁给东海龙王的大太子？” 震惊的炎帝不再是君王，只是父亲。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沧桑。
“女娃，我执掌太阳，龙王掌雨。”父王的眼底充满了焦虑，声音却越来越小“龙族…”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心里突然很疼。
“父王，别担心。反正龙太子若是待我不好，你会填平东海。”我笑着说。
父王愣了一下 “女娃，东海岂是能填平的？”
“能，只要你肯！”从小在庞大的王族的光环下成长，我似乎比别的姐妹更懂得这个光环的意义。只有强大的力量才是决定正误的唯一标准。我看着沉思的父王问道“不久蚩尤可降，父王可是在想，到时候命他将功赎罪，攻打北方黄帝轩辕？”
父王大笑了起来“女娃，你们姐妹三个，你最象我。可惜…”他突然停住，不再说下去。
父王，你也想到了瑶姬么？“父王…”我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只怕瑶姬在世，也无法阻止蚩尤进犯的野心吧。女子有时，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而自己却不自知罢了。
这个世界，从来只相信结局。
我呆呆地想起那个高高在上骄傲的男子，我所在的，是怎样一盘棋局呢？
(5)
这可能是天地间最庞大的婚礼，因为太阳神炎帝的公主女娃要嫁给雨神龙王的太子龙磐。
我的嫁妆丰厚异常，恐怕普天之下再难有人可以超越。可是我最钟爱的，是父王亲手交给我的一只小貘。
“女娃，貘是以吃梦为生的，你会因此永远保持清醒。”父王语重心长地交待的时候似乎无限焦虑。
“父王，自二姐死后，我就很清醒了。”我信口说道，等意识到说错了话的时候，才发现父王已经走了。我抱起小貘，它真丑，象一只投错了胎的猪。
它还很凶，在我怀里挣扎，发现挣不脱，就开始死死地盯着我。我和它怒目对视，然后突然对它笑了起来“你生气什么？因为我没有什么梦供你吃吗？和和，龙宫的公主贝女鱼精无数，饿不着你的。”
它象是听懂了。便不再挣扎，低低地哼了两声。不一会，就睡着了。
它会做梦吗？我没来由地想。那龙磐呢？
我穿上了大姐女桑亲手缝制为我的嫁衣。红色的天锦似沧海烈日，金色的天箩纱镶着骤雨一样的裙边，凤鸟在天，龙腾四海，天地之间，怕是再难寻这样的华美。我却想起幼时死去母亲的裙裾，粗服荆钗，却难掩她脸上慈爱幸福的光芒。那时的她不是南天后，只是头领神农的妻子，三个女孩的母亲。父亲和母亲相识于布衣，母亲无疑是个幸福的女人，而我呢？
身旁的貘突然发出了满意的哼声。它阻截了我的梦想。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我穿着苍皇间最华丽的嫁衣，却不会有疼爱我的丈夫。这就是命运吧。除了勇敢相迎，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只觉得豁然开朗。
(6)
仿佛是个默契的约定，婚礼当晚，龙磐没有留宿在我的行宫。
第二天，太子侧妃们来向我请安。我看到其中最美丽的玄珠。
“恭贺太子妃大婚之禧。太子昨晚宿在我宫中，玄珠惶恐。”她的声音柔媚，竟有些象二姐瑶姬，只是没有瑶姬隐隐的执拗，倒是多了一份心机沉沉。
她把我当作对手了么？可是谁真的能是我的对手？
“玄姐姐这么美貌温柔，我该替龙磐高兴才是。”我笑着回答，是呀，我该高兴才是，龙磐，只是个和我无关的人罢了，可我说的时候，心里竟有些慌张。
她突然脸色煞白。是在一旁哼哼的貘吃掉了她的片刻遐想。现实就是如此，她本来也许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可是现在，炎帝的女儿才是太子妃，我可以直呼龙磐的名字，而她不能，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继续独坐在行宫的窗前看虾兵蟹将们忙碌地踱来踱去巡逻了一个下午。你看，本质上龙族和纯粹的人类，龙庭和南天庭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不善水，又不肯委屈了自己装上龙麟，无法在这里自由行走罢了。
我是人类，他们是龙族，各自有高贵的血统，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不过是权利和野心，让这一切荒谬地掺杂在了一起。
龙磐带着龙王亲赐的避水珠来看我的时候，似乎是随口提起“玄珠来请过安了？”
“是呀。她真美丽。”我笑吟吟地回答。
听我说得轻松，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拍着小貘说道“难得它这么丑，你还这般喜欢。”
“我自己也不美呀。”我不以为然地回答。
“她… 没有说什么吧？”他不经意般地问着。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你娶了我。”我笑了起来“你负了她。”
他突然大笑“女娃，你过份聪明。”
“本来就没有了美貌，如果连智慧都没有了。怎能安稳做你的太子妃？”我如实相告。
他显然不能适应我的坦白，突如其来地说道“玄珠很有心计，可惜并不聪明。”
“但是你很有心计，而且非常聪明。”
两个极度清醒的人对话，也许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可是他似乎热衷此道，闲来无事，就来和我斗斗嘴。总不好被人传出去，炎帝的女儿在龙宫被冷落吧？
(7)
蚩尤和北方的战事几乎都挂在侧妃们对我态度上。若是蚩尤得利，我便是姐姐妹妹，蚩尤失利，我就是太子妃。除了一笑，我也不想说什么。
倒是龙磐，似乎态度没什么区别。看人，我显然从来不会看错。
这一日，龙磐说话的口气显然比平日温和了很多，指着小貘说个不停，看起来心情很好。
“蚩尤战败了？”我皱了一下眉头问道。
“是呀。”他也渐渐习惯我直来直去的说法，摸着小貘笑着。“你早猜到了吧？”
“你又何尝不是？”我反唇相讥。
“你那么恨蚩尤？”他嘲弄地说道。
“瑶姬为他送命，他却伺机造反。我自然恨他。”我有点恼怒“可是…”
“可是… 无论怎么可是，事实就是你选择让他送了命。其实，你该恨你父亲才是。”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他终究是你父亲，你是横竖要护着他的。”
“天下的大局，岂是我能左右的？”我失笑。
“你嫁给我，无非就是让蚩尤送命，保你父王无恙。”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般“你现在如愿以偿了。”
是的，我如愿以偿了。蚩尤虽为姜姓诸侯，可是辖区却远离帝都，不为南方所制。他与东海交好，拉拢东海以挟帝都，是个时刻都潜在的危险。我远嫁东海，使蚩尤后盾全无，不得不奉命挑战北方轩辕氏。北方黄帝昌明，兵强马足，这无疑是去送死。可是蚩尤兵败，看起来似乎是南方失败，其实反而是帮助炎帝不损一兵一将就铲除掉内患。而且蚩尤的大军以骁猛闻名，这样一来，黄帝也必然为此大损兵力，需要长时间的休整。南方自然籍此可保经年无恙，短期之内，南北不会再见硝烟。
“女娃，你可信人？”龙磐突如其来地问道。
“我自然是信的。”我笑道。
“何以见得？”他追问。
“我信任我父亲，还有…”我犹豫了一下“还有…你。”
“你只是信任权力。”他点头。
我忍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不，我信人。而你不，你连你的父王，都是不信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熟睡的小貘良久。
“女娃，你可愿意生一个龙子？”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我正色道“别信我。龙磐，你知道我会夭折的。”有些无奈“你的信任我背负不起。有一天我死了，你若看到我的龙儿，只会削减你对南方天下的野心。”
“我可以等。”他突然自嘲一般“反正我已经等了很多年。”
“是呀。你可以等，因为龙族是这样地长命，而人类的寿命是如此地短暂。你也许等不到你的父王驾崩，却总能等来炎帝驾崩。就算我夭折了，你有炎帝的外孙，自然是理所当然南方的新天帝。”我有些激动地说道“南方和龙族有同样庞大的疆土和权力，似乎也还值得。可是你何必冒险，你的龙子有一半人类的血统。你很可能因此同时失去龙族的继承权。”
这一切，显然对龙族有利，可是对他个人来说，到底是利是弊，似乎断言还为时尚早。他没有再说话。我有些懊悔把一切说穿。其实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我又何必捅破。
现实，总是技高一筹的。
(8)
小貘死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死了。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在黑暗里飘浮，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小貘在前面奔跑，我却看不到路，一切都是黑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没有恐惧，心里只有悲伤，很尖锐地震荡着，仿佛悲伤会时刻穿透我的胸膛。慢慢地，我眼睁睁看着小貘越跑越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好像在下坠，下面是万丈深渊么？原来无助是这样的，待死吧。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了我，我仿佛如鱼儿一般被钓鱼人勾了起来，有些痛有些绝望却有些新奇。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龙磐捏着我的手。他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关切。
突然只觉得委屈，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奔泄而出。片刻无语，他擦掉了我腮边的眼泪，“哭吧。你忍了很久很久了。”
是的，我忍了很久很久了。
并非只是因为失去了父王珍贵的礼物，我在龙庭唯一的伙伴。那一刻，突然想扑到龙磐的怀中大哭。可我没有，飞得越高，就越危险，就如梦境一样。人总是清醒，其实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可惜我无法选择，只有迅速止住泪水。
“女娃”，龙磐有些吞吞吐吐地“西海龙王，我的叔父，起兵攻向东海而来... 。”
“是么？”我淡淡地说。
他没有再说话。
我都明白。
如今的天下有很多个君王，他们高高在上，掌握着各自的大好疆土。可是他们仍旧要求更多更辽阔的领土，更重更威风的权力，盘剥越来越广大的江山。他们的野心之极，只怕就算是操纵整个世界都是不够的。贪欲无边，莫若硕鼠。不在其位，也许永远无法了解。
西海军队东来，必经南方。龙磐想要动用父王的军队阻截。
我也没说话。
次日，玄珠被处死了，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听说，她示意虾兵们闷死了小貘。
这世上处处都充满了血腥。在这些血腥里，权力在张牙舞爪地绽放着狞笑。生命和鲜血都是无足轻重的，只有权力至高无上。和南方天帝庞大的军队相比，一个女子的性命算什么？她死了，也不过如飞灰散了，谁还会记得她曾经是龙太子的宠妃？再怎么天花乱坠地堆砌，也无非是一颗只要需要就随时可以被利用被牺牲的棋子。
但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玄珠和她不曾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的生命，我也不想要补偿，我甚至不想要小貘复生。有时，真希望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拉扯着母亲粗布的衣角不肯松开，理直气壮地依附着贪恋着属于我的微薄的温暖。
可我，只能遵守规则。
父王发兵了。
人性能被人利用的弱点，大概就是还有爱恨。
父王老了，已经不那么介意天下和权力。他毕竟还疼我。
乾坤之间，除却外在的华衣，终究还有人在乎我。何必坚持？我又不是无坚不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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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女娃。
谁都知道南方的炎帝神农有三个女儿。和大姐女桑二姐瑶姬的千娇百媚相比我实在是容貌凡凡，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儿。
可我也有些不平凡，只一点点，那就是我一身完整的皮肤从来没有刮破过。你别笑，炎帝的女儿娇贵异常，从来没有受过伤或许本就正常。
我一出生，天医官报完生辰八字，父王就长叹了一口气，据说我同二姐瑶姬一样，注定是要夭折的。
天下的父母都是痴的。即使贵为炎帝。
自己的骨肉，总是一般地疼着。所以炎帝的公主们的宫苑里从来没有利器，床几窗木没有突兀的棱角，是最好的天匠精心打磨的。可是说来也怪，大姐沉静端庄，二姐柔媚娇美，从来举止文雅，却都被花草金簪刮伤过。而我自小顽劣，爬树翻墙，却从来不曾受过丝毫的伤。
于是我总是想，便是有一天莫名其妙死了，能带着这一身无缺的皮肉，也还划算。
我无忧无虑。
(2)
“什么？你要嫁给巫山神？” 震怒的炎帝不再是父亲，只是君王。
“恳请父王恩准。”二姐瑶姬匍匐在地上，低声却坚决地请求着。
“你可知山神水神是低等的神？何况巫山神蚩尤是个有名的浪子，他怎配娶我神农的女儿？”父王坐下来，厉声问道。
“父王尝五谷百草于人间，可见苍生平等。何来配与不配的说法？何况蚩尤也是我姜姓诸侯，骁勇善战，父王不是一向很器重他的吗？”二姐不卑不亢地回答。
“苍生平等，但善恶岂能婚配？蚩尤绝非善类，他只怕是想利用你。瑶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父王叹了一口气。
“父王是断然不肯了么？”
“万万不行！”父王拂袖而去。
我搀起伏在地上的二姐，她的身体好柔软，手却是冰凉的。
“女娃。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她幽幽地说，嘴角牵着一丝冷笑，美丽却看不到感情的眼睛虚无地看着我，仿佛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置之度外。
身为诸侯，山神不可能违背炎帝的旨意。不久，蚩尤娶了大宁河神的女儿。
十天以后，瑶姬绝食而死。老宫人们私下传说她化作了巫山云，缥缈的痴心的巫山云，用她自己的方式守在巫山神的领空。“女娃。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执拗，她一如生前那般执拗。
据说后来蚩尤的日子过得越发荒唐无度。父王却从来没有严厉惩戒过他。
偶尔，我能听到父王行宫里响起五弦琴的悲音。身为众神仰慕的帝王，炎帝也有一个普通父亲的无可奈何和哀悼。
硝烟突起，蚩尤作乱，因为他说服了东海龙王作后盾，来势凶猛，势不可挡。短暂几日，已经攻下东南几座城池，意在进犯帝宫。
我去了东海。
(3)
“你是谁？”那高高在上的男子骄傲地问。
“你显然是明知故问。”我笑着回答。
他显然有些尴尬“那… 你来做东海什么？”我继续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显然不习惯这样能被人洞穿内心一般地对视，躲闪着。
“我要嫁给你！”我逼近他。
“你说什么？”他显然吃了一惊，不再闪躲 “哈哈，炎帝老了，已经要靠女儿来做贡品了么？”
“呸。”我席地坐下，他显然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的举动。我继续道“蚩尤作乱，胜败未卜。别说南方兵力强盛，就算到时候战事不利于南方，烽火硝烟难免，你龙族恐怕也要跟着损失不小。何况如果北方黄帝轩辕氏趁火打劫，恐怕龙族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吧？”
他没有说话，饶有趣味地看着我。
“炎帝无子，女桑远嫁，瑶姬早夭。你娶了我，不费一虾一蟹就可以做南方的君王”。我站起来，随手摸着龙庭巨大的火红的珊瑚漫不经心地说着。
“你在威胁我？”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我。
我的心跳有些急促，“你… 不同意么？”
“我当然同意。”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和预料中一样顺利，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美。”他突如其来地揶揄我。
“你要娶的不是女娃，只是炎帝的女儿。” 我坦然回答：“和君王的荣耀相比，美貌是附属品。”
棋逢对手，人情淡薄，也就得相视一笑。
(4)
“什么？你要嫁给东海龙王的大太子？” 震惊的炎帝不再是君王，只是父亲。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沧桑。
“女娃，我执掌太阳，龙王掌雨。”父王的眼底充满了焦虑，声音却越来越小“龙族…”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的心里突然很疼。
“父王，别担心。反正龙太子若是待我不好，你会填平东海。”我笑着说。
父王愣了一下 “女娃，东海岂是能填平的？”
“能，只要你肯！”从小在庞大的王族的光环下成长，我似乎比别的姐妹更懂得这个光环的意义。只有强大的力量才是决定正误的唯一标准。我看着沉思的父王问道“不久蚩尤可降，父王可是在想，到时候命他将功赎罪，攻打北方黄帝轩辕？”
父王大笑了起来“女娃，你们姐妹三个，你最象我。可惜…”他突然停住，不再说下去。
父王，你也想到了瑶姬么？“父王…”我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只怕瑶姬在世，也无法阻止蚩尤进犯的野心吧。女子有时，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而自己却不自知罢了。
这个世界，从来只相信结局。
我呆呆地想起那个高高在上骄傲的男子，我所在的，是怎样一盘棋局呢？
(5)
这可能是天地间最庞大的婚礼，因为太阳神炎帝的公主女娃要嫁给雨神龙王的太子龙磐。
我的嫁妆丰厚异常，恐怕普天之下再难有人可以超越。可是我最钟爱的，是父王亲手交给我的一只小貘。
“女娃，貘是以吃梦为生的，你会因此永远保持清醒。”父王语重心长地交待的时候似乎无限焦虑。
“父王，自二姐死后，我就很清醒了。”我信口说道，等意识到说错了话的时候，才发现父王已经走了。我抱起小貘，它真丑，象一只投错了胎的猪。
它还很凶，在我怀里挣扎，发现挣不脱，就开始死死地盯着我。我和它怒目对视，然后突然对它笑了起来“你生气什么？因为我没有什么梦供你吃吗？和和，龙宫的公主贝女鱼精无数，饿不着你的。”
它象是听懂了。便不再挣扎，低低地哼了两声。不一会，就睡着了。
它会做梦吗？我没来由地想。那龙磐呢？
我穿上了大姐女桑亲手缝制为我的嫁衣。红色的天锦似沧海烈日，金色的天箩纱镶着骤雨一样的裙边，凤鸟在天，龙腾四海，天地之间，怕是再难寻这样的华美。我却想起幼时死去母亲的裙裾，粗服荆钗，却难掩她脸上慈爱幸福的光芒。那时的她不是南天后，只是头领神农的妻子，三个女孩的母亲。父亲和母亲相识于布衣，母亲无疑是个幸福的女人，而我呢？
身旁的貘突然发出了满意的哼声。它阻截了我的梦想。我无可奈何地笑笑。
我穿着苍皇间最华丽的嫁衣，却不会有疼爱我的丈夫。这就是命运吧。除了勇敢相迎，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只觉得豁然开朗。
(6)
仿佛是个默契的约定，婚礼当晚，龙磐没有留宿在我的行宫。
第二天，太子侧妃们来向我请安。我看到其中最美丽的玄珠。
“恭贺太子妃大婚之禧。太子昨晚宿在我宫中，玄珠惶恐。”她的声音柔媚，竟有些象二姐瑶姬，只是没有瑶姬隐隐的执拗，倒是多了一份心机沉沉。
她把我当作对手了么？可是谁真的能是我的对手？
“玄姐姐这么美貌温柔，我该替龙磐高兴才是。”我笑着回答，是呀，我该高兴才是，龙磐，只是个和我无关的人罢了，可我说的时候，心里竟有些慌张。
她突然脸色煞白。是在一旁哼哼的貘吃掉了她的片刻遐想。现实就是如此，她本来也许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可是现在，炎帝的女儿才是太子妃，我可以直呼龙磐的名字，而她不能，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继续独坐在行宫的窗前看虾兵蟹将们忙碌地踱来踱去巡逻了一个下午。你看，本质上龙族和纯粹的人类，龙庭和南天庭并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不善水，又不肯委屈了自己装上龙麟，无法在这里自由行走罢了。
我是人类，他们是龙族，各自有高贵的血统，本来是互不相干的。不过是权利和野心，让这一切荒谬地掺杂在了一起。
龙磐带着龙王亲赐的避水珠来看我的时候，似乎是随口提起“玄珠来请过安了？”
“是呀。她真美丽。”我笑吟吟地回答。
听我说得轻松，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拍着小貘说道“难得它这么丑，你还这般喜欢。”
“我自己也不美呀。”我不以为然地回答。
“她… 没有说什么吧？”他不经意般地问着。
“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你娶了我。”我笑了起来“你负了她。”
他突然大笑“女娃，你过份聪明。”
“本来就没有了美貌，如果连智慧都没有了。怎能安稳做你的太子妃？”我如实相告。
他显然不能适应我的坦白，突如其来地说道“玄珠很有心计，可惜并不聪明。”
“但是你很有心计，而且非常聪明。”
两个极度清醒的人对话，也许结局只能是不欢而散。可是他似乎热衷此道，闲来无事，就来和我斗斗嘴。总不好被人传出去，炎帝的女儿在龙宫被冷落吧？
(7)
蚩尤和北方的战事几乎都挂在侧妃们对我态度上。若是蚩尤得利，我便是姐姐妹妹，蚩尤失利，我就是太子妃。除了一笑，我也不想说什么。
倒是龙磐，似乎态度没什么区别。看人，我显然从来不会看错。
这一日，龙磐说话的口气显然比平日温和了很多，指着小貘说个不停，看起来心情很好。
“蚩尤战败了？”我皱了一下眉头问道。
“是呀。”他也渐渐习惯我直来直去的说法，摸着小貘笑着。“你早猜到了吧？”
“你又何尝不是？”我反唇相讥。
“你那么恨蚩尤？”他嘲弄地说道。
“瑶姬为他送命，他却伺机造反。我自然恨他。”我有点恼怒“可是…”
“可是… 无论怎么可是，事实就是你选择让他送了命。其实，你该恨你父亲才是。”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他终究是你父亲，你是横竖要护着他的。”
“天下的大局，岂是我能左右的？”我失笑。
“你嫁给我，无非就是让蚩尤送命，保你父王无恙。”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一般“你现在如愿以偿了。”
是的，我如愿以偿了。蚩尤虽为姜姓诸侯，可是辖区却远离帝都，不为南方所制。他与东海交好，拉拢东海以挟帝都，是个时刻都潜在的危险。我远嫁东海，使蚩尤后盾全无，不得不奉命挑战北方轩辕氏。北方黄帝昌明，兵强马足，这无疑是去送死。可是蚩尤兵败，看起来似乎是南方失败，其实反而是帮助炎帝不损一兵一将就铲除掉内患。而且蚩尤的大军以骁猛闻名，这样一来，黄帝也必然为此大损兵力，需要长时间的休整。南方自然籍此可保经年无恙，短期之内，南北不会再见硝烟。
“女娃，你可信人？”龙磐突如其来地问道。
“我自然是信的。”我笑道。
“何以见得？”他追问。
“我信任我父亲，还有…”我犹豫了一下“还有…你。”
“你只是信任权力。”他点头。
我忍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不，我信人。而你不，你连你的父王，都是不信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熟睡的小貘良久。
“女娃，你可愿意生一个龙子？”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我正色道“别信我。龙磐，你知道我会夭折的。”有些无奈“你的信任我背负不起。有一天我死了，你若看到我的龙儿，只会削减你对南方天下的野心。”
“我可以等。”他突然自嘲一般“反正我已经等了很多年。”
“是呀。你可以等，因为龙族是这样地长命，而人类的寿命是如此地短暂。你也许等不到你的父王驾崩，却总能等来炎帝驾崩。就算我夭折了，你有炎帝的外孙，自然是理所当然南方的新天帝。”我有些激动地说道“南方和龙族有同样庞大的疆土和权力，似乎也还值得。可是你何必冒险，你的龙子有一半人类的血统。你很可能因此同时失去龙族的继承权。”
这一切，显然对龙族有利，可是对他个人来说，到底是利是弊，似乎断言还为时尚早。他没有再说话。我有些懊悔把一切说穿。其实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我又何必捅破。
现实，总是技高一筹的。
(8)
小貘死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死了。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在黑暗里飘浮，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小貘在前面奔跑，我却看不到路，一切都是黑的没有一点光亮。我没有恐惧，心里只有悲伤，很尖锐地震荡着，仿佛悲伤会时刻穿透我的胸膛。慢慢地，我眼睁睁看着小貘越跑越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好像在下坠，下面是万丈深渊么？原来无助是这样的，待死吧。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了我，我仿佛如鱼儿一般被钓鱼人勾了起来，有些痛有些绝望却有些新奇。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龙磐捏着我的手。他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关切。
突然只觉得委屈，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奔泄而出。片刻无语，他擦掉了我腮边的眼泪，“哭吧。你忍了很久很久了。”
是的，我忍了很久很久了。
并非只是因为失去了父王珍贵的礼物，我在龙庭唯一的伙伴。那一刻，突然想扑到龙磐的怀中大哭。可我没有，飞得越高，就越危险，就如梦境一样。人总是清醒，其实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可惜我无法选择，只有迅速止住泪水。
“女娃”，龙磐有些吞吞吐吐地“西海龙王，我的叔父，起兵攻向东海而来... 。”
“是么？”我淡淡地说。
他没有再说话。
我都明白。
如今的天下有很多个君王，他们高高在上，掌握着各自的大好疆土。可是他们仍旧要求更多更辽阔的领土，更重更威风的权力，盘剥越来越广大的江山。他们的野心之极，只怕就算是操纵整个世界都是不够的。贪欲无边，莫若硕鼠。不在其位，也许永远无法了解。
西海军队东来，必经南方。龙磐想要动用父王的军队阻截。
我也没说话。
次日，玄珠被处死了，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听说，她示意虾兵们闷死了小貘。
这世上处处都充满了血腥。在这些血腥里，权力在张牙舞爪地绽放着狞笑。生命和鲜血都是无足轻重的，只有权力至高无上。和南方天帝庞大的军队相比，一个女子的性命算什么？她死了，也不过如飞灰散了，谁还会记得她曾经是龙太子的宠妃？再怎么天花乱坠地堆砌，也无非是一颗只要需要就随时可以被利用被牺牲的棋子。
但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玄珠和她不曾有机会出世的孩子的生命，我也不想要补偿，我甚至不想要小貘复生。有时，真希望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拉扯着母亲粗布的衣角不肯松开，理直气壮地依附着贪恋着属于我的微薄的温暖。
可我，只能遵守规则。
父王发兵了。
人性能被人利用的弱点，大概就是还有爱恨。
父王老了，已经不那么介意天下和权力。他毕竟还疼我。
乾坤之间，除却外在的华衣，终究还有人在乎我。何必坚持？我又不是无坚不摧的。
我哭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